21.3.14


昨夜我夢見母親到黑洞裡去了。

梦里,她提着纸扎的灯笼,以优美的舞步跃进了黑洞的深处。轻轻哼着父亲为她写的曲子。

[我是一個黑夜的影子
降落在你沉默的心扉裡
隨你在黑洞前輕舞著
你不必訝異生命的短暫
我早已隨風遠去...... ]


從前,家建在別人荒廢的空地裡。

童年就在屋前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里滋長。父亲是个收破烂的贩子,屋里挤满了别人家里不要的杂物。阴沉沉的屋子里,什么都是破的。地面与天花板间的距离,短得可以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一到雨天,屋内的晦气常让母亲变得暴躁,唠唠叨叨埋怨着父亲的无能,让出身富裕家庭里的她过着艰苦的生活,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有。父亲总是怜惜的握着她的手,指着远处的空地说:“那是我们远方的家,有天你醒来,会在那里。”

七岁那年,黄昏将逝的时候。灌了一瓶除草剂的母亲,受不住爆发的毒性,在屋前的杂草堆里痛苦的四处奔跑,仿佛下一個踏步就會和昨日告別了。我在后不停的追逐,紧跟着她的脚步不停的呼喊着:“妈,不要丢下我。”

赤裸的小脚丫被石子刮得鲜血直流,黃泥路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鮮紅的野百合。母亲始终没有停下来。她越跑越远,越变越模糊,渐渐的隐在黃昏的暗影里,消失在我眼前。

直到聽到父親的呼喊聲,我才相信母親真的把我一个人留在黃昏的这一头,独自跃进了黑洞的深处。

出殡前的一晚,父亲沉默的烧着冥纸,烧成几片路过的夜。陌生的祭司咿呀的唱着不属于母亲的语言。我听见父亲小声的对着母亲的遗照说:“啊芳,我们有家了。”

失去母亲的日子,我始终无法和我一个人相处。躲进一间没有门、没有窗的密室里实践寂寞与哀伤。空气像是无数个得不到答案,而枯萎、留下的残骸。

清晨,豢養一條線,隔開我和人群。

夜来的时候,拉上棉被,跌进慌乱的沉睡里。每次入睡后我都做了同一个梦——母亲随着父亲的琴声缓缓跃进一个黑洞。像黑夜一般的无声恐惧,从幼时开始经过无数年,一直保留到现在,而我常常陷于其中无法摆脱。

母亲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变得更沉默。他所有的语言,都好像只凝聚在那双黑朦朦的眼睛里。我从不注视他的双眼,害怕一个不小心会跌入他无尽的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

母亲祭日前一天的清晨,父亲要我陪他到和母亲初识的茶楼饮茶。我没有应声,像小时候一样低着头在他身后走着、走着。一路上,他的咳嗽声,像海边听到的浪声,浪头一卷一卷涌上来,停都停不了。他执意到二楼等我,要我回家把母亲送给他的领带带来。临走前,他指着身上的衬衫说:“缺了条领带,这件衣服就失去了生气”。

在灰色楼房的门洞里,隔着清晨雾蒙的玻璃,父亲在二楼用力的向我挥动他那枯瘦的双手。我们之间飞起越来越多模糊的视线,撒开雾一样的声音,笼罩了回家时穿行的街道。

父親的影子越變越小,我知道昨日已經走遠了。

不見了。

從此,父親再也沒回來。

遠處,滿地的雜草不停蔓延,吞噬一口停放在離家不遠的棺木。

隔着厚实的玻璃,父亲的样子像我小时候偷偷躲在被窝里看他睡觉一样,安静得连呼吸都是多余的。摊开他变了色的手掌,我努力寻找着生命线。细细密密的掌纹,凌乱得让人分辨不出哪条是生命线。往手心呼了一口热气,反复的将他的手掌搓了又搓,却始终找不到那条属于他的生命线。握着他的手,一阵冰凉直落我心,淹没了我二十一岁的记忆。

隔着访客间的外套缝隙里,我隐约看见母亲在父亲的琴声中,轻轻摇晃着双脚,哼着歌曲。而后,他们缓缓的走入黑洞里,将我留在黑暗的这一头。

葬禮結束後的隔天,我離開了只剩下回憶的城市。

跳上一辆急驶的夜班火车,到另一个城市生活。车厢里,隔壁的中年男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车票。告诉我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是无法跟随自己的影子,被迫当一位世人眼里的好好先生。中年男人下车前,轻声地对我说:“人生下来就没有选择回归的路,一切即将开始也会结束。对于命运,我们有时是没办法反击的。”

看著男人緩緩而行的背影,我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找了一份编曲的工作。而后,搬进了城外一间公寓里的双人套房。我有的东西并不多,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搬迁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耗时的事。只是这一次,反复的检查后,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些什么,忘了拿。

他是我的房东,一头蓬松的卷发的单身舞者。像一阵晕眩一样他走入了我的生命。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被他的双眼怔住。一双充满水的眼睛,让我以为他是从雨中向我走来,即将融化了我所有的过往。

我和他都是不多话的人,也很少有需要交谈的理由。眼神成了我们主要的沟通语言。彼此都清楚的明白,太多的言语只会破坏一屋子的宁静与默契。

某一个深夜里,透过门缝下的光线,我发觉他还没睡。循着吉他声,走到了他的身旁。他坐在床边孤独的弹着烤漆已剥落的木吉他。像草原里迷失的男孩一样在石块上忧郁的坐着。深邃的眼朦里铺出一盏昏黄的灯,忽明忽暗的为我照着面前无法走开的路。我和他并肩坐着,像两个陌生人偶逢在灯昏下,反复的拼贴着各自的回忆。暗淡的灯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有一丝的沉寂落在光线里。

他从后紧紧的将我拥抱,一股热气吹在我的左耳。他一吹,我仿佛就在他的梦中飞了起来……恍惚间,我看见他拉着我的手穿入母亲隐去的黄昏里。来来回回不断的寻找那条通往逆流时间的路。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突然,一辆货柜车向我们急驶过来,刺眼的车灯照得前路一片灰白。他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深怕突忽而来的意外就会把我们分散。

窗外的月光照得半夜三点像黄昏,寂寞像一件淋湿的雨衣,紧紧的裹着我们,怎么晾也晾不干。滴落的水滴渗透入皮肤,沿着身体慢慢的流入长满菊花的阴沟里。那一刻,我开始意识到他以另一种方式进入我的身体,仿佛已走到了我生命的深处。没有尽头也没有转弯。

阳光炽热的映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粉红色的房间,那么熟悉。墙上那幅画和房间的粉红色很不搭。画里有一颗宇宙的流星,永远在黑暗中源流,没有目的,没有未来。身边的他,睡得很好看。

看着他卷曲的发丝,我仿佛从一场疲倦的梦境醒来。那逃逸的孩子走到淋雨的路灯下,垂首兀立着月光。啃了一根阳具后,那孩子死了同性恋的欲,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个入口。

命運至此,似乎彌補了我童年時的缺憾。

听着他微微的呼吸声,我隐约看到念男子高中时的自己。一个蓄着卷曲的头发,白皙皮肤的男孩在远处的一直朝我望去。他和几个同学从我身边走过,一点声音也没有。男孩长得很漂亮,如荒地上的清早盛开玫瑰,很鲜美。我无法抗拒他在风中摇曳的狂野,常常忍不住在一旁悄悄的欣赏。

每一个星期五,我都会在的校门外等他,一起搭十八号的巴士回家。在巴士上,我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完的笑话。每一次,目送他离开后,都会惊讶于时间是如此遥远又如此绝对。

在一次下雨的午后,我们共用一件雨衣。我第一次接触他的肌肤,发觉他在我的身体里无限的膨胀。那一天雨很大,雨水弄湿了彼此的双眼。看进他眼里的那一刻,无法阻截的水开始流向我。

為了即將來臨的大型舞蹈觀摩會,他的生活開始變得很忙碌。

每一个黄昏,他都会在公寓的阳台舞着同一首曲子。他和母亲一样拥有一双洁白的双脚。习惯在跳舞前把脚伸出栏杆外,一边听着曲子,一边摇晃的双脚。脚上的银链子因触碰栏杆而“叩叩”作响,这对我而言好像是一种命运的撞击。渐渐的,我开始不自觉的惧怕一个的跳跃动作就会让他和母亲一样消失在黑洞里,远远的把我丢在黄昏的后头。

我在昏暗的制作室里看见他独自坐在电脑前,一缕缕的烟从他的口里袅绕散开,熏红了我的眼眶。他低头将手里的卡片塞入我的手心里。卡片的左半页有一根回形针,夹着一张纸条。被泪水模糊的字条里,我看见了一行字:“你像一缕烟散开在我的命运里,我像个老烟枪一样,怎么戒也戒不掉你。”来不及截住的泪水,沾湿了发梢,久久都不能干。

我把頭枕在他的臂彎上,安靜得看著他的設計圖。

“那是你想要的舞台嗎? ”

“嗯”

“造型怎麼像個缺了口的浴缸? ”

“住進一個缺了口的浴缸,好逃避人生的巨大與繁瑣。 ”

我没有回应他的回答。只是缓缓的转过身注视着他,一口枯井在他眼里溅起了水花。

舞蹈觀摩會的閉幕演出裡,他演繹了自編的舞蹈──天葬。

音乐渐渐响起,身穿黑色舞衣的他,裹在一个样似子宫的透明球体顺着一条红布由上空滑落至舞台。立在那缺了口的浴缸里,他像是要挣脱命运的束缚一样不断的扭动着身体,扭曲的五官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恐惧。伴随着哀怨的音乐,他慢慢的将自己的身子平躺在舞台中央。一道昏黄的光线投射在他的双脚,他站了起来,随着越来越晦涩的光慢慢倒退入幕后。

就在观众还没来得及鼓掌的时候,后台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在一声巨响后归零。

隔着眼里的一片海,我看见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浴缸的缺口上摇晃着双脚。滴落的鲜血在浪里开成一朵又一朵的红玫瑰。

出殯前的那個早上,空氣有點灰暗,時間都浸在淚水裡。

无法配合时间规律的步伐,当鞋子经过他落下的剧场,雨水故意弄湿了我的鞋子。

不远处来了个成熟韵味的美丽女人,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花。女人缓缓走过来,立在我面前,拨动着手里的花瓣。我的心如花瓣一样被她拨动得就快要落下来。我知道他妈妈来了。

沉默的母亲,站在灵柩前,茫然木立的,低头瘫靠在灵柩边。隔着彼此间的尴尬,我小心的望着她。她一直压平激动不带特殊情感的表情,按下了火化炉的启动键将他化成了落寞的冷灰。他的母亲拭了拭手,安静的走了,只留下悲伤沉默的步伐。

“這是命啊。 ”訪客中,一位老婦人輕拍我的肩說著。

我在坟前为他种了一株万年青。然后,死死扼住自己的呼吸,在浓重的暗黑深处,轻声地说:“这是我们的家。”

告别了她,我低垂着的脑袋,它至少消耗了一半,剩下的已经残缺不全。为了它,我费力养活着寂寞的身体。我像尸体一样,镶在一栋空房子里。那里成了我实践孤独与寂寞的墓所,极度恐惧的世界里只剩下残缺的明天。

大部分的时候,我跟着月亮往这个城市最安静角落走,担心脆弱被人识破。路过马路时,斑马线上的行人每个都将身体往前倾加一大步。脚步太快,偶尔会让我透不过气。过马路前想的几个调子很快的也变成几个支离破碎的语言。只要一用力呼吸,“嘣”的一声就不见了。不写曲的时候,就在街道上无穷无尽的走着,有时走到无人的商店里闲逛着,有时走到了无人的公园里坐着,找不到可以插入点身,歇点息的位置。

肚子饿的时候,便一个人走到巷口转角那间他喜欢的面包店随便买几个面包充饥。每当恰巧碰到面包店里的老奶奶逗弄着小孙女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看着小孙女孩子般满足的可爱的笑容。老奶奶常在我停下脚步时对我说:“小孩子嘛,都是天真的。阴霾在他们心里通常不会逗留太久,只要有别的新鲜事物吸引了他,就会立刻转移注意力。大人们就难咯,常常困于其中无法自拔。”

我渴望在小女孩的笑容裡發現些什麼,嘗試了好多次,結果還是失敗了。

房里老旧的风扇嘎嘎的在旋转,搅乱了凝滞的空气。橱柜里那件米黄色的格子衫还留下三年前,木吉他弹过的旋律。窗台边,一只蚂蚁拾起你留下的发丝,搓揉成一条思念,释放你残破的旧影。我在用紊乱的水纹计算那些蚂蚁在排水管上留下的足迹,寻觅远足的你。暴风雨中,一只蚂蚁住了进来。一咬,心就痛。
下过雨,突乎而来的哀伤常把我逼近墙角,像是突然被惊鄂抓住,瞬间的失措让我像个走失了孩子一样——蹲坐在广场的一角啜泣,头低得像要栽到地里头去,再也出不来。

反反复复的将自己麻醉于杂乱无章的生活,以逃避没有他的煎熬。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想我这一生难逃命运的束缚。死也许可以让我失去很多的同时又得到了更多。

用了半天的时间轻轻收拾住了三年的房子,动作缓慢的把回忆放入行李箱里。拉起一条粗绳,我趁着月光还很亮的时候,踢开了垫脚的凳子,任由双脚在客厅的中央荡漾。无所谓挣扎或对抗,我只是握着绳圈直到脖子上形成了一条深蓝色的项圈。

远处,轮子已开始滚动,水花溅起,在那个裂开在世界的大洞无法缝合起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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