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4

野百合



坐在車裡,馬路退的很遠。兩旁的商店退成兩條細細的線,伸入車裡寂靜的黑暗裡。緘默的街燈照過來,彷彿嘲笑著我忙、亂、無、章的生活。

空屋子裡沒有迴聲。
我坐在書桌前看書。一陣開門聲,我知道是她回來了。
她用力開啟房門的瞬間,我看到一張受困的臉。那年,她才二十六歲。
“看書別看太晚,心疼你”
“吃飯了嗎?要不要喝牛奶?拿給你”
她說話時,總是刻意避開“我”字。像是害怕這一個“我”字會揭露了她的身份。

她轉身走出房間時的背影和母親離開時一樣,都在黑暗裡留下一頭捲曲白色的長發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秋季,黃昏將逝的時候,母親在她的床上越變越小,越變越模糊,完全消失了。她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的這一頭。我卻始終無法和我一個人相處。像黑夜一般的無聲恐懼,從幼時開始經過無數年,一直保留到現在,而我常常陷於其中無法擺脫。

夜來的時候,我拉上棉被,跌進慌亂的沉睡裡。每次入睡後我都作了同一個夢--女人轉身的輪廓。

在母親離開後的第二年,她像是一陣暈眩,在父親的命運裡流浪著。她嫁過來的那個午後,我一個人躲在母親留下的野百合堆裡哭泣。隱約裡我看見小時候母親站在屋外等我的樣子。於是,我發瘋似的奔、出、野百合裡;在屋外的陰溝裡,看見一群蚯蚓不停的挪動著身體,像一片紅潮似的在陰溝裡流動著。

母親不在的日子裡,女人的存在像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的程式。父親對此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每晚在母親遺照前和女人瘋狂的做愛。他太沉默了,難得開口說句話。他所有的語言,都好像只凝聚在那雙黑朦朦的眼睛裡。我從不注視他的雙眼,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跌入他無盡的深淵裡,再也爬不、出、來。

母親祭日前一天的清晨,父親要我陪他到他最愛的茶樓飲茶。我沒有應聲,像小時候一樣低著頭在他身後走著、走著。一路上,他的咳嗽聲,像海邊聽到的浪聲,浪頭一卷一卷湧上來,停都停不了。他執意要到二樓等我,要我回家把女人接來。

在灰色樓房的門洞裡,隔著清晨霧蒙的玻璃向,父親在二樓用力的向我揮動他那枯瘦的雙手。我們之間飛起越來越多模糊的視線,撒開霧一樣的聲音,籠罩了回家時穿行的街道。

父親的影子越變越小,我知道昨日已經走遠了。

不見了。

從此,父親再也沒回來。

葬禮上,經過父親的遺體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的走著,留下牆角的一朵野百合,頭也不回,轉身就和沈默一起走了。我問她為什麼要留下牆角的野百合。她死死扼住自己的呼吸,在濃重的暗黑深處輕聲的在我耳邊說:“野百合代表重生,他會回來的。”

父親不在的日子裡,我每天虛虛晃晃,成了一棟空房子。和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裡,我們很少說話。兩人生活有點太辛苦, 我無法適應兩人世界的溫度。而我卻總是只願意關在房間裡,開一扇窗無論日夜的寫程式。似乎我是兩個人,一個就是那個躲在棉被裡的我,一個是現在寫程式的我,寫程式的我看著那個在棉被裡躲著多年的我,無能為力;躲在棉被裡的我看著寫程式的我,渴望某種形式的救贖。

夜來了,她總是不關燈、不鎖門,口裡喃喃的說:“他會有回來的可能。”

“他有走過嗎?”

下雨過夜晚,街道像一條泥漿的河流,我在尋找一個溫暖的人。我、屍體一樣,鑲在夜的荒野,忍不妨被一輪滿月煮沸,盲目地亂竄,極度恐懼而醜陋無比。遠處我看到她站在屋前的站牌下,一個人站著。我沒有傘,和她一樣淋濕了。她透過稠密的光線,來到我的面前。我隔著髮梢上滾下的雨水親吻她。在漆黑的雨的角落,四處是滴落的悄聲嘆息和她喃喃的低語“你眼中的陰影是我的黑夜嗎?”

一個因為丈夫逝世而寂寞的女人,躺在我的臂彎裡,阿慶嫂般喃喃地說著曾經和丈夫美麗的生活,彷彿我是他的那個逝世的丈夫。我像是個絕望的孩子被厚實的手掌緊緊攥著,絕望而慌張。她剖開我醜陋的肉體,製造微乎其微的痛楚。我沒有抵抗她進入我的血液,替她彌了終生死守一個男人的遺憾,她的淫聲源自我的喉嚨,驚醒了我失語的童年。我將女人拉至懷中,任由女人在懷中號啕大哭,我可以感受到即便是哭泣也無法驅離那寂寞的滋味。細細的聞著女人頭髮上的香味,很深刻的發香在鼻中的呼吸可以很直接的感受到,卻發現自己也是那麼的孤單。

靜。離奇的靜,靜得讓我不忍心劇烈喘息。我彷佛從一場疲倦的夢境醒來。那逃逸的孩子走到淋雨的路燈下,還在那裡垂首兀立著月光。

她起床,束起了鬆散的頭髮。瘦弱的背脊裡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像是雨滴一樣滴濕了衣服,滴入了她的心。只是一陣風,就把她給撕碎了。散落的碎片被刮進大雨裡,落在野百合堆裡。

又走失了一個。

告別了她,我低垂著二十歲的腦袋,它至少消耗了一半,剩下的已經殘缺不全。為了它,我費力養活著寂寞的身體,並為了它去尋找女人。

夜半夢醒時,禁不住我的想像:她躺在不遠處的地下,渾身正散發著野百合一樣的味道,風吹過她捲曲白色的長發,穿過屋外的陰溝,流入我的血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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