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4
床底下的女人鞋
我住在巷口那間二十五號的房間。房子在第十八層,對窗瞭望就是一條海岸線,裝修豪華,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住。我問他,為什麼要買那麼高的樓層。他說,這樣方便自殺。有時候推開窗子看海的時候,就有想自殺的慾望。我記得當時他的眼裡,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炎熱的七月,我在家裡聽歌、寫詩、失眠,還有不停抽的煙。
陽光熾熱的映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眼睛,粉紅色的房間,那麼熟悉。牆上那幅畫和房間的粉紅色很不搭,是在我堅持下他才讓我掛上去的。畫裡有一顆宇宙的流星,永遠在黑暗中源流,沒有目的,沒有未來。身邊的他,睡得很好看。我細細的看著他,臉上還有稚嫩的紅暈。他長得濃眉大眼,像個成熟的小男孩。
自大學畢業以後,就在他買下的這間樓層裡住了下來,一晃就三年了。他是我大學時戲劇社的學長。在戲劇社每年兩次的例行公演後,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他告訴我:“我終於是個成功的男人了,有事業有愛情。就算是拿生命來換,我都不能失去任何一個。”說完後,他深深的抱著我,很滿足的笑了。笑得很開心。
他會在下雨的時候為我多準備一把傘,不會和我共用。常在我放學以後立刻送我回家,哪裡也不去。戲劇社里的社員都說我們是“稱職的情侶”,為此他高興了很久。很久。
而他一直都沒發覺,在每一天的生活裡我漸漸變成一個孤獨的人,一個沉默的人。連走在人群裡我都這麼覺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和他慢慢的掉入無盡的黑洞裡。
我輕輕的梳理他的短髮,他感覺到了,動了一動,翻了個身壓在我的身上,一隻手掀起了我的上衣。激烈的舌吻,從頭至腳。他粗壯的喘息聲,響在耳畔,有點吵雜。我順著他進入的方式,吟叫了幾聲。嫻熟的技巧讓他心裡的愉悅到了最高點,兩個人演繹的如此的美。隨著熱流噴湧而出,一切似乎才好了些。他例行的在我額前吻了一下,說了一句:“我愛你,一輩子”後就像個任性的小孩一樣躺在我的胸前,擠捏著我的乳房,像個捏陶的師傅一樣捏出他想要的形象。偶爾還玩弄著我的乳暈,吮吸著乳頭,直到累了才像個剛喝完奶的小孩一樣,滿足的在媽媽懷裡睡著了。
他一個轉身驚醒了我。我才發覺一輩子原來只不過是一下子。我看著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今天不是有月亮嗎?幾秒以後,空虛燒在我的四周,燒成幾片沉默的夜。
火辣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眼前的光告訴我天亮了。我一看表,已是十二點二十七分了。我在他耳邊說:“中午了,該起床了…….”他惺忪的睜開眼睛,笑了笑,像個孩子般可愛的笑。過後又重複了很習慣的動作,抱住了我。
送完他出門以後,我把床單,棉被鋪得平平整整的,看起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一個人坐在向陽的窗戶前寫詩,抽煙。十八樓高的窗外,風景很怡人。飄浮的海岸線把天與海分的那麼清晰,甚至於殘忍。俯視巷口轉角的那間麵包店,隱約看到老奶奶又在用葡萄乾逗弄著小孫女。小孫女是個愛吃草莓冰淇淋的女孩,可她的媽媽並不想給她吃那麼多冰冷的甜食,說那是對身體不好。疼惜小孫女的老奶奶,只好把麵包店裡剩餘的葡萄乾放在麵團上拼湊成一些滑稽的表情逗弄著小孫女。
我常會在傍晚時分忍不住到那間麵包店買她愛吃的香腸麵包當晚餐,恰巧碰到老奶奶在逗弄著小孫女的時候,我都會停下腳步看著小孫女孩子般滿足的可愛的笑容。老奶奶常在我停下腳步時對我說:“小孩子嘛,都是天真的。陰霾在他們心里通常不會逗留太久,只要有別的新鮮事物吸引了他,就會立刻轉移注意力。 ”我企圖在小女孩的笑容裡發現過去的我,嘗試了好多次,結果還是失敗了。
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一個生命過半的日子,一個讓人尷尬的年齡。我不想過得和平常一樣厭煩,想要有個人在我身邊。腦海裡出現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穿透我身體的男人,一個是我很愛的女人。面對同樣一個存在很久的選擇題,但我始終不能做決定。我點了一根煙依偎在熟悉的窗沿,繼續寫我的詩。
“鈴~~~~”一陣電話聲,打斷了我的選擇。電話那頭的她,輕柔的說了一句:“今晚,在我家,我等你。”一節香煙的灰燼把紙燒了一個大洞,我在紙上給他寫了一句留言“我出去了,別等我。”
換上李維牛仔褲和嫩綠色背心,我拿出了床底下那雙女人鞋。黑色的鞋,三寸高,鞋面上還有一朵紅色的玫瑰花。一切準備以後,我匆忙的到麵包店買了一個香腸麵包,上了計程車就離開了。
沿路的風景都是那條海岸線,飄浮的海水連成了一條線。突然間,我有股衝動,想叫司機把車停下,讓我走入風景裡。
我拿著鑰匙,就是開不了門。按了很久的門鈴,我在門外等待。寬鬆襯衫下的扁平的胸部是她迎接我的姿態。她長得併不十分漂亮,卻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乳頭上的一顆痣,小小的,卻有那麼清晰。第一次看見她,眼睛就移不開了。
吃了一頓她為我準備的生日烤雞大餐。嘴裡的腐屍味和他昨夜留在口裡的精液一樣。我刷了好幾次的牙,流血的牙齦看起來有點像滴血的玫瑰花。我立在深藍色的瓷磚上洗碗,一隻小手突然按在我的鎖骨上,順勢的往我的胸部滑去。我知道那是她。乳房在她的擠捏下像似快要彈出來的肉一樣。是很多的肉,很真實的肉。我低頭應了一聲,讓她抱著我入房。
抱著我,她又要睡了。我知道她很貪睡,可是在她家我不想像個樹熊一樣,又要睡了。在這淡藍色的床上,我動了動,調整了一個姿勢,把臉貼在她的唇邊。她笑了笑,像一朵已開了苞的玫瑰花一樣誘人。她溫柔的吻著我的頭髮、臉頰、鎖骨,沿著我身體的四周遊走。早已環抱在腰際的手輕輕的往上移,移到了我豐滿的乳房就停止了。乳頭被她親吻撫摸得堅挺,雙手緊緊地扣在她的十指間。我像一隻剛出生的貓一樣,輕聲呻吟著。她不說話,按下了手邊播放機,關掉床頭那盞幾乎沒有什麼光亮的燈。耳際傳來的是她溫暖的呼吸聲夾雜著播放機裡的老音樂~~~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Down deep in his soul, she can bring him such misery………
三十幾歲的女子,身體如開花的百合般細緻,滾動著晶瑩的露珠。感覺她的雙手順著我的小腹一直往下滑,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了移,似乎怨恨我的呻吟聲太慢。我吻她,她迎合著我,一隻手停在我的柔軟處。她的手似乎比我的吻還要狂熱。我把舌肆無忌憚的竄入她口中,她含住了它,吮吸著,好甜,好美,像玫瑰花瓣,香甜的,細細的咀嚼就有汁液流出來。她把沾滿汁液的嘴靠近我的耳唇,用呵著熱氣的口吮吸著。溫柔激烈的喘息聲使我的身體使勁的靠近了她的手指,我感覺到女人體內的激流,一點一點的蔓延出來,濕透了淡藍色的床單。那一刻,彷彿整個世界已經停止,沒有什麼阻礙;我的腦子裡只有她,什麼也沒有。
夜裡我醒來,一個人跑到窗戶邊,坐到石凳上。天上一輪明月,蒼白得有些明亮。低頭看著身上全是被她抓抱過的痕跡。我與她赤裸相對,抱住的是我真實的肌膚,貼在她身上的是一個沒有任何修飾的我。
聽著她微微的呼吸聲,我隱約在月光裡看到念女子高中時的自己。一個蓄著極短的頭髮,白皙皮膚的女孩在遠處的一直朝我望去。她和幾個同學從我身邊走過,一點聲音也沒有。女孩很漂亮,如荒地上的玫瑰,清早盛開,很鮮美。我不能抗拒她在風中搖曳的狂野。在她的美麗下,我只有旁觀寂寞。
每個星期五,我都會在她的課室外等她。一起搭十八號的巴士回家。在巴士上,我們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笑話。她知道我很多,還是那麼肯定的說著關於我和她。
每一次,她都坐在我身邊,如此遙遠又如此絕對。
在一次下雨的午後,我們共用一件雨衣。我第一次接觸她的肌膚,發掘她女性的魅力無限的在我的身體裡膨脹。那一天雨很大,雨水弄濕了她的眼睛。在我看進她眼裡的那一刻,我無法阻截水開始流向我。
次日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零九分了。我照了鏡子,見到自己的眼睛紅紅的,越來越像自己了。我拿了鑰匙,要她為我開門。看了她一眼,我坐上計程車,離開了。
回到巷口那間二十五號的房間,看到他還沉睡在自己的夢裡。我脫下那雙女人鞋,放到床底,輕輕的躺在他身邊。移動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習慣的抱住了我,例行的說了一句:“回來了哦.....”一切又歸於沉寂,沒有人開燈,也沒有人說什麼。
等到他起床的時候已快接近黃昏了,天色有點迷濛。他執意要帶我到那片我日夜對著的海岸去走走。
烈日的海岸線比我昨日經過時來得明顯,更讓人有自殺的慾望。我對他說了很多話,包括我昨夜的生日。只是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被海浪拍岸的聲音淹沒,我自己都聽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可是,他卻聽得清清楚楚。因為在他轉過身緊抱著我的時候,他的體溫,驟然降下,變的冰冷,雙眸裡有海一樣的潮濕。他眼裡的波光在誘惑我。我渴望睡進他海洋般的眼睛,摒棄一切關於我和他,把時間浸在眼淚裡,靜靜的老去。
我遞給他一支煙,迎著風給他點燃。他的身上該有一種我喜歡的味道,可是,我聞到的,只是海的味道而已。一支煙的時間過去了。彼此都沒有說話。我蹲下去把煙蒂埋葬在沙堆裡,就好像埋葬我自己。沉默了好久以後,我們就像根本沒在這海岸出現過一樣,就消失在灰冷的寂寞裡。只有沙堆裡的煙蒂證明剛才曾有人來過。
深夜回到十八層樓的房間裡,我脫下腳下的那雙平底鞋以後,在窗沿邊凝神的瞭望對岸的那條海岸線。他突然從後面抱住了我,我惶恐的像有人把我從快要溺斃的海裡救上來一樣,閉著雙眼,顫抖著。
“你有沒有看到窗外?”他用疲憊灰冷的聲音問我。
“嗯”我應了一聲。
隱約裡我聽到他喘息著自己的頹廢,眼淚弄濕了我的頭髮。我轉過身,睜開眼睛,眼裡出現的是牆上的那幅畫裡的流星,在黑暗中源流,沒有目的,沒有未來。
此刻,粉紅色的房間,有點陌生。
回來以後的日子裡,我們依舊重複著和以前一樣的動作。一起吃早餐,在他出門前習慣的擁著我。偶爾我在鋪床單,棉被的時候,發覺它們陳舊了好多,甚至有點臟,我考慮著是否要把它們丟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我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去面對他,如果表現太沉重,他會疑心;如果邊表現過於輕鬆,他亦會感到不自然,所以我只能有一種表情,一種淡淡的憂慮,一種對於他的微恙有些許擔心的憂慮,並且只能是淡淡的,我想我做到了,至少這些日子以來他沒有發現什麼破綻。
那是一個下著迷濛細雨的午後,我點了一隻煙,把煙灰都都彈在地上,一個人的房間沒有人管我。我重複著每天的在窗邊寫詩的習慣。望著對岸的海岸線,我看見他從對窗的十八樓落下,像劍一樣把海岸線給劃破。他落下的姿勢是倒立的,頭朝下的整個頭鑽進了脖子裡。混著鮮血的腦漿一落地就僵硬了。身上的潔白襯衫沾了一灘的鮮血,像百合花沾了玫瑰的汁液一樣。我在敞開的窗戶前,沉沉的跌坐在椅子上,全身的錯亂衍生至靈魂深出。我把頭枕靠在椅背上坐著,什麼也沒做,只是偶而回會因為啜泣而顫抖了幾下。
到醫院領屍的那個早上,空氣有點灰暗。我很遲才出門,因為我在等一場雨降落下來,替他洗刷退去的血跡。
當鞋子經過他留下的那灘血之處,雨故意弄濕了我的鞋子。
我在他落下的那棟大樓前攔了一輛計程車,就離開了。
醫院裡的停屍房,一片白,有點灰,有點冷。
而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沒有說話。
我看到不遠處有個成熟韻味的美麗女人,手裡捧著一束百合花。女人緩緩走過來,立在我面前,撥動著手裡的花瓣。我的心如花瓣一樣被她撥動得就快要落下來。我知道他媽媽也來了。我們不講話,沒有半點尷尬。
停屍房裡,我走到床前,顫抖著伸出手,輕輕的揭開屍體上白布。我攤開他變了色的手掌,努力尋找他的生命線,可是細細密密的掌紋凌凌亂亂的,我甚至分辨不出哪條是生命線,我把他的手掌搓了又搓,卻始終找不到,也許房間裡太陰暗,也許,他掌上密密的紋路早以罩住我的眼睛,淺淺的一片模糊。握著他的手,我感覺到有一種冰涼落在我手心上,一直落在我的心裡,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沉默的母親,站在靈柩前,茫然木立的,低頭癱靠在靈柩邊。隔著來訪客間的外套縫隙裡,我小心的望著她。她一直壓平激動不帶特殊情感的表情,按下了火化爐的啟動鍵將他化成了落寞的冷灰。他的母親拭了拭手,捧著骨灰就走了。安靜的走了,只留下悲傷沉默的步伐。
他走後的日子。我獨居。也沒和她見面。不要任何人。沒有用。
大部分的時候,我不洗澡,起不了床。偶爾寫一整夜的詩或閱讀,沉迷於卡夫卡,以獲得一點人的氣息。早晨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的時候,我像個怕光的蝙蝠一樣,匿藏在棉被下。終日在被窩裡淌流著藍色的海水。
再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是在一次的同學聚餐會裡。隔了一年再一次碰面時,我小心閃躲,也不主動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裡被她認出。
終於她還是在門檻邊發現了我。
見到她,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站在那裡。只有在蹲下來脫鞋,臉朝地的時候,我才輕聲的告訴了她:“他走了,是自殺的。”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不想說?”
“不想告訴我嗎?”
“還是不想對任何人說?”
我壓抑的,按部就班的詢問。
“不想更我說話?”我內疚,溫柔快要溢出來。
她輕靠在門邊只是微笑,什麼也不說。也沒敢看我一眼。我們什麼也沒說的在床上坐了好久直到聚會結束後,她轉過身在人群裡小聲的說:“如果還有期待,那請你不要說。”那是我左耳聽過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我們安靜的在門檻前分開了。
我以低廉的價錢變賣了這間擁有三個人珍貴回憶的房子。用了兩天的時間把住了四年的房子輕輕收拾,動作緩慢,匆忙的把回憶放入行李箱裡,走下樓。
無法配合時間規律的步伐,我在他落下的那棟大樓前停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對自己說了一連串的笑話,緩慢呼出氣,將左手的行李提在右手上,微笑,路過馬路,把行李箱放下。
回到空無回憶的二十五號房子。我趁著月光還很亮的時候,爬進衣櫃裡,握著一根麻繩。準備把自己的過去拋棄,我要再創另一個自己。在向著海岸線的窗戶前,無所謂掙扎或對抗,我只是握著繩圈。
然後,把頭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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